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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铜时代|文脉长沙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03 07:23:00    

李海燕

初夏的烟雨灰白了天空,灰白了大地,灰白了人们的视野,被滋润的绿叶悄悄地铺展,满山弥漫着草木的芬芳。

不知什么时候,白鹭回来了,有的张开宽大的翅膀,滑开山间的烟雨;有的直立在树上,或隐或现,似树尖开出的白玉兰。宁乡黄材盆地月山铺转耳仑山上,有一群白鹭从容地歇在树上,它们时而扬颈轻啼,时而舒展白羽。

“快快布谷——快快布谷——”一只布谷鸟快速地掠过田野,为这烟雨天气增添了一抹清新的亮色。

云雨停歇之际,17岁的姜景舒叫上弟弟,肩扛锄头,手提一捆青绿的红薯秧向后山转耳仑爬去,在山腰,有一小块平地,是他们家祖传栽种红薯的地方。

锄头挥舞间,泥土翻转。突然,哐啷一声,姜景舒的锄头遭遇重重地击打后被反弹起来,震麻了他的双手。姜景舒以为是挖到了石头,为了不弄坏锄头,他和弟弟一起用手刨开泥土,一个糊着泥巴的方形器皿上口出现了!

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兄弟俩终于挖出了这个器皿。大概小腿高,两头是方形的。剥掉泥土,可见腰身上有四个“水牛头”,卷曲着角,其中,两个“水牛头”中间是龙头,鼓着个大眼睛,甚是骇人……

见之,兄弟俩面面相觑!器皿太大,又太沉,为了不引人注目,直到夜幕渐渐拉拢黑沉沉的幕布,兄弟俩才麻着胆子将器皿抬回家里,并用水一遍一遍地冲洗干净。

这是1938年阴历四月的一天,没有电闪雷鸣的渲染,没有诡谲奇异的征兆,一个孤独、厚重而神秘的灵魂就这样被唤醒了!它就是三千多年前商周时期的四羊方尊,是中国博物馆当今的镇馆之宝,也是中学教科书里突出介绍的文物。

不知道三千多年前,当四羊方尊被人们簇拥着抬上转耳仑山坡的时候,山川是否听到了人们的呐喊,是否有白鹭惊飞烟雨的天空?三千多年以来,它一直孤独地在等待,等待有人穿越时空的相见;等待抖落身上的泥土,让自己重回檐牙滴水、亭台楼阁的宫殿里……这么重量级的“国宝”为何会出现在转耳仑山坡上?难道四羊方尊只是独立的存在?

一晃21年过去了。

1959年,黄材盆地一位农民上山开荒种地,一锄头下去,清脆的响声后便是手腕的震颤,一个方形四足器物赫然出现,四个面有一张同样的绿森森的“人脸”,带着神秘而诡异的气息,凸鼓的眼珠一直盯着这位农民看,他内心非常害怕,拿着锄头的手不停地颤抖,扔了,又不知道扔哪里,带回家,又怕“这件封建的东西”带来厄运,于是他抡起锄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它砸碎了。殊不知,他砸碎的是一个全世界绝无仅有的鼎——大禾人面方鼎!所知发现的商周青铜方鼎中,有四面鹿头纹的,有四面兽纹的,但就是没有四面饰人面纹的。大禾人面方鼎在出土之前不仅从未见过,就是历代金石著录也未曾有记载。大禾人面方鼎是当今世界上唯一的一件人面方鼎!

青铜器是什么?是按一定的比例把红铜和铅、锡熔化后,浇铸到陶制的“模”和“范”里而形成的,最早出现在夏朝,当时不过就是人们用来煮饭、喝酒和祭祀的器具,或者用来锄地、挖土用的农具罢了,铜器比石器锋利,比陶器耐用,实用性比较强。商朝时,人们掌握了成套的青铜器铸造技术,在器物上铸有精美的兽面纹、云雷纹等,大多用于宗教祭祀和贵族间的礼仪活动,表现出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。到了鼎盛时期的周朝,青铜器不仅更加多样化,而且在艺术上也达到了高峰。那些繁缛而精美的纹饰,灵动而诡谲的动物,以及各种象形而非写实的器型和器物内的铭文,折射着当时人们的审美意识,记录着一些重要的历史时刻,形成了独特的青铜文化。

如果青铜器出土于墓葬或者古城遗址,便可以推断其产生在哪个年代,归属者是谁。不过,宁乡青铜器出土的方式很特别,充满着随意性、偶然性,不仅栽种红薯秧、开荒可以拨开历史的尘土,穿越时光的隧道,甚至于洗菜、采药、游泳都能与青铜器来一场跨越时空的奇遇。

盛满了千余件玉器的兽面纹提梁卣,就是黄材一位村民在塅溪河边洗菜时发现的;号称“瓿王”的兽面纹巨型瓿是4个学生在黄材炭河里附近的沩水里游泳时发现的;5个大铜铙是在宁乡师古寨南坡距离山脊10米的地方挖到的,24年后师古寨北坡距离山脊10米的地方,药农追蛇追到一个洞里发现了10个大铜铙……

即便是非科学挖掘,但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,宁乡就先后出土了1500多件商周青铜器,其中300多件造型奇异、纹饰精美、铸造工艺精湛,可谓无价之宝,价值连城,因此,宁乡一跃成了“中国南方青铜器之乡”!

1963年5月的一天,沩水的洪水退却后,一村民提篮到河边洗菜,猛抬眼,见不远处的河滩上躺着一个奇怪的东西,走近看,是一个带有花纹的椭圆形金属器物,有盖有足,还有一个提手。村民隐隐觉得这个东西不简单,后来,有人将这个事情报告给了文博人员,原来是一件商代晚期的青铜提梁卣,用于盛酒的酒器。

提梁卣的盖子和底部内壁各铸有“癸冉”二字,这可能与商代王室保持密切关系的显赫氏族“冉”族有关。卣内发现玉珠、玉管1100余颗(支),极有可能是祭祀用的礼玉。文博人员进一步在塅溪河与沩水交汇处、叫作炭河里的台地上进行了发掘,一个鲜为人知的方国遗址即炭河里遗址得以展现。

现保存面积2.3万多平方米的炭河里遗址是西周时期某一方国的都城所在地,不但有宫殿遗址、城墙遗址、城壕遗址,还有平民区遗址和西周贵族墓葬。文博人员清理出了七座西周贵族墓葬,出土了具有本地文化特征且器物极为精美的青铜器、玉器、陶器。这些高等级遗存的发现说明炭河里遗址不是一般的村落遗址,而是湘江流域周王朝时期某一中心聚落,或者说是独立于周王朝之外的某个方国都邑。

或许,在历史的兴衰中,地面上的遗迹要么彻底毁灭而烟消云散,要么不断重建而融合新的元素,只有藏在地下,躲到常人难以关注的秘境,才可以历经岁月的侵蚀完整地保存。只是,不知道那些坐北朝南的幽深宫殿里,会留下多少急急的脚步声,是雎鸠鸟的爱情还是历史变故?那些宫殿的瓦片上是否生长着点点青苔?如米一样小的白色青苔花是否会慵懒窗前瞻望之人的时光?那飞翘的翼角,直触天际,风吹铃动,扑朔迷离。还有黄土和石头夯实的厚厚城墙,凹凸不平,是否会记住那些曾经抚摸过它的手温?悠悠前行的护城河,接纳着沩山清溪,蓄水为濠,光影流动,流走了幽幽时光……

其时,中原地区正是朝代更迭之际,一场牧野之战,西周遏制了商汤前进的道路;一场熊熊烈火,终结了纣王的暴行,西周成为华夏的主人。然而,在宁乡炭河里,一个方国正悄然兴起,它的存续时间大约是商末周初至西周晚期,遗憾的是,历史上不见任何记载。方国的主人可能就是这些青铜器的拥有者,只是,这些青铜器到底来自哪里,难道就是方国铸造?问题实在是太烧脑了,谁能说清道明?

《名义考》云:“三苗建国在长沙,而所治则江南荆杨也。”炭河里遗址现场灰色或黑色几何纹饰的印纹硬陶残片,是与中原迥然不同风格的越文化,是不是三苗和越人融合在一起?想当年,三苗北上扩张,过千山万壑,硝烟弥散烽火狼烟,枕藉荒野,到处一片荒凉,鏖战沙场,伏尸百万,落荒而逃只得下江南。三苗先民的后裔拾起行囊,拖着沉重的脚步,溯湘江,逆沩水,和黄材盆地“荆蛮扬越”人一起,休养生息,以青羊为图腾,奏响大铜铙音乐的交响,昭示着三苗演绎的青铜文明在炭河里根深叶茂,郁郁葱葱。

有人说,“成功是成功者的里程碑,失败是失败者的墓志铭”。对于中原地区的历史更迭,自是均有详细记录,可对于一个失败者三苗,连它的墓志铭也是少有人书写,以至于慢慢湮没于历史的长河里。于是就有了很多疑问:炭河里不曾找到大型冶炼作坊的遗址,铸造青铜器的陶制“模”和“范”更是难以寻觅,何况,方圆数百里没有铜矿资源,那些精美的青铜器是怎样诞生的?越人,直到中原进入阶级社会了才摆脱原始社会的新石器时代,三苗是否有经济实力和技术来铸造惊艳世界的青铜器呢?

许是商周朝代更迭时,中原的某一支殷人部落,南下带来了青铜礼器?多少次暮色褪尽和衣而眠追兵又至,多少次曙光来临却抬不动疲惫的双脚,多少次月亮和星星照着前行的泥泞,多少次摆脱了周王朝的追兵又迎面撞上当地野蛮凶悍的部落,青铜器或者被劫或者弃埋。江南的阴雨绵绵,冰冷的雨点击打在锈色斑斑的青铜器上,击打在那犹如流寇的人们脸上,千辛万苦,万苦千辛,“流寇”们来到了黄材盆地,谁也不曾想到,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:富饶的土地上生长着金黄稻穗,幽静的河流滋润着深秀山林……

远离战火纷飞的黄材盆地平静和谐,让“流寇”们欣喜不已,他们改变自己的习俗,顺利地融入当地社会,修城池,筑宫殿,建方国。或者黄材出土的“戈”卣,桃源出土的皿方罍、方彝及湘乡、津市等地出土的青铜爵等,就是他们南下的时候弃埋的青铜器吧?否则,这些青铜器的造型、纹饰与中原同类型器物没有太大的差异,不过,青铜尊中把羊头放在尊的四方,青铜鼎四面用人脸造型,还有重量级别的象纹铜铙,都是中原地区没有出现过的,不远万里的艰难运送,殷人从中原带过来青铜器又似乎不可能。

有没有可能是“相”侯,得到周朝“分器”赏赐呢?“相”侯其封国在鄂国(鄂州)之南,周朝为了统治“南国”各个诸侯,实行“分器”,或者赏赐青铜器,或者是铜锭,甚至也有可能是技术精湛的工匠。1976年,陕西扶风庄白一号窖藏中曾发现3件“析器”,分别为析尊、析觥和析卣。据这3件析器上的铭文记载,周昭王巡视南国的过程中,曾在行宫接见了一位称为“相”侯的人物,并对他进行了赏赐。“相”侯是否就是“湘”侯,是否就是当时炭河里方国的最高统治者?一切都有可能,又似乎一切都不可能!就像初夏拨不开的烟雨水雾,时而清晰,时而朦胧,谜一般地存在着。

方国的人或许是本地人,或许是中原人,或许是南方人,或许……不过,他们是古代长沙人,也是现代长沙人的先民,他们在长沙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,演绎独一无二的青铜文明。

青铜是物质的,也是文化的。“於粲洒扫,陈馈八簋”,是洒扫庭院、摆好八盘主食与亲人共享的温情;“帐底铙歌起,军中杀气横”,是沙场点兵、红旗猎猎气势的惊天动地;“兕觥其觩,旨酒思柔”,是贵族们举酒同欢、鼓乐歌舞宴饮的盛大;“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”,是求而不得、欲罢不能的心动爱情……每一件青铜器的背后不单纯只是一个食器、酒器、水器、兵器等,更是文化的选择和融合,地域特色的凸显和人文精神。

朝代的更迭并非只是战争和杀戮,也是不同民族、不同地域文化的融合。中原青铜器有礼器和兵器,而礼器的原始功能不过就是容器,庞大的体积和重量象征着权力和地位,狰狞凌厉的纹饰增强了庄严和神圣感。一条湘江,北通中原,南达南岭,历来,湖湘既有不同部族和移民的涌入,又有中原地区不断地征讨,进而,以炭河里为代表的南方青铜文明更具有包容性,呈现出兼容并蓄的开明气度。

“器以藏礼,物以载道。”商周时期中原地区青铜器大多体现着炫耀的本质,如后母戊鼎,是商王祖庚或祖甲为祭祀其母戊所制,方正厚重而又高大的外形、狞历凝重而又神秘的纹饰、深重突出而粗犷的刻镂,显示着顽强坚毅的气度、不可抗拒的王权!“鼎”立地上,大地感受到不一样的分量,天地间威严自生!

同是商代晚期,炭河里也有这样厚重的鼎,它就是大禾人面方鼎。方鼎稳重的外形上直立的两耳和柱状的四足,冰冷的锈迹里粗犷而回环往复的纹饰,让人感受到不可摧倒的力量、不可知晓的神秘,感受到来自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和传承。不过,中原鼎的兽面纹在鼎腹,一眼瞥见,震慑感陡然升起。而炭河里鼎的兽面纹在鼎腹四角和四足上部,鼎腹主体部分却是浮雕式的具有南方地区特征的女性人面!

当博物馆的灯光幽幽投射到大禾人面方鼎,那青绿的锈色里是否斑驳了挥戈征伐的清晨,萦绕的云雷纹里是否藏着时光碾碎的黄昏?那静默如谜的脸庞,弯如新月的眉毛,肃穆深邃的目光,笑意微升的嘴角,丰厚且无须的嘴唇,是要告诉人们什么?她是一个炭河里女权社会的最高统治者?一个曾经在困难中自力更生、逆境中直面生活、挫折里自强不息、现实中重塑自我的无法忘却的英雄女性?当最后一片锈迹剥离方鼎,灯光下铭文“大禾”勾着沉沉的稻穗,或许,大禾人面方鼎的背后除了有兼容并蓄的气度,还有融合创新的精神吧!

最有融合创新的是现存商代青铜器中最大的方尊即四羊方尊!它高约58厘米,宽约40厘米,重约35公斤,四方形,器形厚重端庄,高大雄奇。且不说其陶范法铸造技术的完美,也不说扉棱掩盖拼接痕迹的巧妙,单说那最引人注目的器身上的四只羊——

羊头与羊颈伸出于器外,对称分布在方尊肩部四角,头部微微探出,颈部的线条圆润流畅,眼睛深邃地注视着前方,不知道它们是在聆听,还是在思索?羊角卷曲后又指向天际,圆润的角暗藏着无尽的力量,似乎是钝破,又或者是托举?羊的前胸作为尊腹,每一只羊的前胸似乎也是另外一只羊的臀部,羊腿则巧妙地附于圈足之上,每一只羊的前腿似乎又是另外一只羊的后腿,互相融合又互为个体,共同用背承托起浑厚的方形尊口,远看就像是四只羊驮着美酒,蓄势待发,准备随时奔向远方。

“羊大为美。”《诗经·召南》云:“文王之政,廉直,德如羔羊。”四羊方尊以羊为图腾,不仅承载了古老的图腾崇拜,蕴含着以铜羊代真羊祭祀的深远寓意,或吉祥和谐,或繁荣兴旺,更是创新地用生活中常见的动物整体作为器型的主题装饰,把对生活的热爱镌刻在圆润的线条、巧妙的构思以及惟妙惟肖的造型上,熔铸到青铜斑驳的锈迹里,呈现出灵动的浪漫。这或许就是当时湖湘大地社会的写照,一边是对中原文化的接纳传承,一边又有自己的个性创新。四羊方尊等宁乡青铜器在描摹动物的时候虽然也写实,但是却能抓住瞬间即逝的动态,抓住动物的灵魂,使得图案呈现出唯有楚人才有的如凤凰一样的超拔、浪漫。

通过博物馆幽黄的灯光照射,四羊方尊精美的纹饰渐渐苏醒:脸上的云雷纹缓慢游动,颈部的蕉叶纹瘦长清新,腹部的鳞纹细腻层叠,圈足的夔纹直线和弧线交错,长长的身子弓起权威和富贵;又或者那蜷伏在两羊比邻处的龙,低垂着头,擎着两只角,龙身蜿蜒处是羊头的肩颈部延伸出来的龙脊,没有层叠如浪的鳞甲,只有碾碎鳞甲后回旋往复的云雷纹,每一道回旋处似乎均藏着历史的厚重、未解的秘密。不知道昂首的羊碎步跑向四方的时候,那低首的双角龙是否会挣脱青铜的桎梏游走在天地之间?不知道指尖划过龙脊的地方,是否会触碰到裂痕里溢出的美酒,填满纹饰的沟沟坎坎?

当时光洗尽铅华,宁乡青铜器把兼收并蓄的博大气度融进滴滴铜液,把融合创新的精神铸进点点铜绿,把湖南人特有的灵性、浪漫镌刻在器物的灵魂深处,演绎着独属于湖南人的青铜文化,改写了湖南乃至南方的文明……领略了宁乡的青铜文化,谁还敢说湖南是“蛮荒之地”?

一个四羊方尊,震惊了世界;一个人面方鼎,揭开了尘封三千多年的方国面纱……那神奇的造型,神秘的图案与铭文,似在向后人述说着曾经的辉煌!可是,今人已经无从知道,在人面方鼎那张表情生动的“脸”上,是否有一丝无奈与难以言喻的忧伤?在有限的认知里,今人怎样才能解开亘古宁乡青铜器之谜?

在炭河里遗址上游走,偶尔还会有几何纹饰的印纹硬陶碎片钻入视野,拾掇起来,让它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手掌心,是不是可以触摸到古越人的烟火气?烟雨浸润的土地,或大或小的脚印蜿蜒着,是不是可以重合古长沙人走过的痕迹?远处是黧黑的山林,丝丝袅袅的烟雨笼罩着,山脚下高低错落的楼房也钻入迷蒙的雨雾里,河流蜿蜒在田地间,似乎是青铜器上那些回环往复的纹饰,模糊着又似乎清晰着。

山还是那座沩山,包容历史;水或许流过古今,早已改道。这里曾经是杜甫笔下的“湖南清绝地,万古一长嗟”。也是谪居长沙的贾谊文字里的“卑湿”之地,曾国藩说:“湖南之为邦,北枕大江,南薄五岭,西接黔蜀,群苗所革,盖亦山国荒僻之亚。”唐朝以前,人们对湖南的印象就是边陲蛮荒之地,为何?或洞庭水之阻隔,远离北方统治中心,文明遇见空间的阻隔而成为“蛮荒”?又或是湖南的先秦史籍资料的缺失记载不甚清晰而致?

楚人进入长沙地区大约是春秋晚期,在这之前,长沙这片区域大致经历了炎黄时期、尧舜禹时期和夏代、商代和西周时期。炎黄时期,蚩尤九黎,涿鹿之战受到重创,撤回江汉平原。尧舜禹时期和夏代,九黎演变成三苗部落,又因多次不服犯乱而被征讨,《淮南子·修务》记载:“舜南征三苗,遂死苍梧。”

商代和西周时期,三苗部落退出长江以南,因为战争南逃的商人或者其他中原人,赶上他们的节奏,进入宁乡黄材盆地,融入到当地一古老而庞大的民族——古越人的一个支系“扬越”人,除了一起创造了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古越印纹硬陶文化外,更创造了令人瞩目的青铜文明。一直到西周晚期,炭河里文明方才突然消失。

考古发现,在炭河里古城外西周墓葬发掘区发现了春秋时期的“越人墓”,长沙“扬越”人在中原地区进入阶级社会前还是原始落后的石器时代,可是,当商周开始了对“荆蛮”“扬越”的征服,夜风中支起的帐篷里留下了许多武器和生活器皿,熊熊燃烧的炉火前也带来了先进的青铜铸造技术,带来了中原地区的文化。“扬越”人开始使用和制造青铜工具铜斧,到西周后期又有了铜制的工具、兵器、农具,长沙从原始落后的石器时代,跨越式进入较为先进的“青铜时代”。炭河里古城是在商末周初之际建立的,虽然周边发掘了具有越人风格的墓葬,但长沙不可能又退回到原始的石器时代,所以,当时的越人应该依附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方国,那么这个方国是个什么方国?

可能就是虎方国。虎方在黄帝时代就已经形成,以虎为图腾崇拜,青铜器上拥有众多的虎形装饰和纹饰。虎方的记录最早出现在武丁晚期的卜辞里,其中有一条卜辞曰:“举其途虎方,告于大甲,十一月。”这条卜辞大意就是商王武丁要去讨伐一个叫虎方的方国,向先祖大甲等告祭,求得先祖的保佑。鼎盛时期的商王武丁伐虎方国之前还要进行祷告,说明虎方国的实力不可小觑,他们有着灿烂的青铜文明。当中原统治者步步紧逼的时候,虎方渐渐南迁,来到江西牛头城。

这时,天气骤然变冷,寒风挟着乌云呼啸着,细雨扭着身子乱窜,没有退路的虎方士兵,戴着冰凉的虎头面具,握着闪着寒光的青铜武器,涌向牛头城门口,石块呼啸而过,箭矢凌空乱飞,厮杀声和兵器的碰撞声响彻天地,熊熊的火光映红灰白的天空,终于,牛头城被虎方夺取。商周之际,虎方攻破了三苗东部军事重镇吴城,占领了原属三苗的江西赣鄱平原。西周晚期,三苗方国解体后,虎方完全占领了三苗地域,进入了长沙地区。

春秋中期,渐渐强大的楚国分西、中、东三路南下扩张。西路从洞庭湖西部向虎方渗透,虎方被迫将都邑迁到了黄材一带(包含横市)。《左传·哀公四年》云:“楚人既克夷虎,乃谋北方。”这里的意思是楚国人攻占了夷虎方国后,于是谋划侵占北方,说明虎方方国于哀公四年(前491年)被楚国所灭亡,此时是春秋晚期。从此楚国的势力进入长沙地区,代替了越人,成为新的主体,同时,青铜时代结束,铁器时代来临。

无论从商朝中期越人开始使用和制造青铜工具,一直到商末周初炭河里方国的形成,西周晚期方国势力的进入,直到楚国铁器时代的到来,长沙都有着灿烂的青铜文明。长沙出土的青铜器,数量最多、分布最为密集,从青铜器本身的规格、等级和艺术价值来看,都是首屈一指的。低调的炭河里,却有着不低调的过往和底蕴,赢得了“中国南部青铜文化中心”的美誉,击破了“青铜文化不过长江”之说,摘掉了湖南地域上“蛮荒之地”的帽子。

看过电影《英雄》的人定会记得这样一幕:当无名见到秦王时,在秦王大得有些夸张的宫殿里,乐师走向了编铙,苍劲而古朴、洪亮而悠长的乐音从铙的上口发出,萦绕在空旷寂寞的宫殿和无可奈何的秦王心里。那就是最早的打击乐器——象纹大铜铙,是1983年宁乡黄材月山铺转耳仑一农民种红薯时发现的。它厚实而笨重,主体像两片瓦合拢过来,开口朝上,上宽下窄,下面是圆柱形的甬,也就是铙柄,在铙的顶部有一对大象相对而立,大象鼻子连在一起,似乎是在随乐嬉戏打闹。

三千多年后,铜铙依然可以敲击出完美的音乐,当木槌敲击的乐音与烟雨交融,穿越时空的隧道,是否看到翘袖折腰,轻步曼舞,宽大的袖子拂过铜铙、摆动生风?是否听到恢宏的乐音,拂过沩山的苍翠树林,流向山坡的红薯地,应和着悠悠远去的沩水?

古去史痕虽在,青铜无语难循。烹煮佳肴的鼎,盛放美酒的尊,绕梁余音的铙,以及那无数的青铜碎片,要多大的朝堂才可以容得下?要多深厚的文明才可以承载?虽然历史记忆有些苍白,青铜器的铭文常常无语,然岁月搓成的文脉清晰可辨。

走进黄材盆地,清澈河流与雄伟青山交相辉映,潺潺流水孕育着成群的鱼虾,形成一幅温馨的画卷。傍晚时分,凝望远处,神秘的沩山静默在烟雨里,悠悠的沩水漂浮在田地间,近处的白鹭把身子藏在禾田深处,只伸出头在优雅地张望着,或者,它们静静地立在河道的洲滩上,似是在等待着什么。不知道炭河里的先民们是否也如我在傍晚这样凝望?几度东风吹世换,千年往事随潮涌。那些曾经的辉煌,带着飘幻的光影,抛洒在烟雨的迷蒙里,湮没在幽然的尘世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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