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5-05 10:22:00
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金然
大风吹过的春天,我步入上海平江路170弄,9点的阳光温柔地透过石榴树,铺洒在10号楼斑驳的墙面上,仿佛时光在此驻足。
这是陈冲的祖屋,承载着她的乡愁。在《猫鱼》里,她正是以此为起点开始讲述。
叶影婆娑,书中的文字开始具像化——“我踏进如烟的往事,隔着浮动的尘粒,看到那栋童年的房子。它像时间的废墟中一个完美的蜘蛛网,丝丝缕缕在一束阳光下闪亮。”
上海平江路170弄10号 蒋文俐/摄
4月19日,第13届春风悦读榜揭晓,《猫鱼》获得春风年度女性作品奖。
陈冲用33万字,记录了她在上海的成长,在异国他乡的经历,包括感情生活和电影事业,以及家族四代人横跨百年的过往。
颁奖典礼前夕,在太原路的老洋房里,我们见到了陈冲。她一袭黑色连衣裙,映衬出小麦肤色和结实的肌肉线条,脸上却流露出温婉的笑容,柔软又坚韧。
现场,出版社代表代领奖项 徐彦/摄
1、无轨电车
“补点正光吧,正光比较善良。”
正式采访拍摄前,陈冲希望灯光做些调整,这种敏锐和细腻,正如她在《猫鱼》中所展现的那样——用极具镜头感的表述,勾连起过往的画面、声音、气味。
“记忆,好像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,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。”“孩子们好像退潮那样跑回家,草坪上瞬间空空如也,只剩下被孩子们踩扁、碾碎了的青草,在夕阳下散发出淡淡的清香。”
读陈冲的文字,画面是有运镜的,如同摄影机为目光指引着方向,而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那些琐碎的生命体验。
她的叙述又常常在不同时空中跳转,串联起一些不相干的场景,有一种宿命般的感觉。
这是演员和导演经历带来的吗?
陈冲摇摇头:“我不太知道。这可能是我的本性,也可能是因为从小做的电影职业,很难说。我的确觉得遥远的过去回到我脑子里的时候是一个个画面的碎片,是某一种愿望和某一种欲望把它们又连接起来了。”
“就像开无轨电车。”她这样形容创作《猫鱼》的感觉。“写一件事情会想起另一件事情,时代也是可以穿越的,从现在到未来,从未来又回到遥远的过去,这给我很大的乐趣。思绪流动,能够很自由地挥洒在纸上,要是拍戏的话就好贵好贵的了。”讲到这,她咯咯笑了起来。
《猫鱼》封面,受访者供图
但这次的自由创作,其实始于一次偶然的触动。
有天,金宇澄在她的祖屋吃饭时,发来了照片,让她感到陌生,埋怨很多装修格调不对,于是开始拿出老照片回忆。金宇澄听完,说有点《美国往事》的味道,叫她拍成电影,后来又鼓励她写下来。
“老金的‘职业病’就是要鼓励所有的人写作,就这样开始了。”自2021年7月起,陈冲开始在《上海文学》连载专栏,2024年集结成书《猫鱼》。
猫鱼,也叫‘毛鱼’,当年的上海话,菜场出售的漏网小鱼,用来喂猫。陈冲在扉页介绍了书名的由来,“随着以后猫粮的出现,它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......”
有年冬天,买来的猫鱼在碗里冻成了冰,倒入马桶里,等冰化了,小鱼又活了。正是这样一条卑微生命的死而复活,成了陈冲哥哥童年唯一的奇迹。
对陈冲而言,它也象征着生命中转瞬即逝的灵感和那些被遗忘了的往事。她说,写作是为了让那些逝去了的时光复活。
2、家族基因
很多人看了书,才了解陈冲背后显赫的家世。
母亲张安中是著名神经药理学家,曾任复旦大学教授,培养出了饶毅等一批著名学者;父亲陈星荣是放射科专家,曾任上海华山医院院长;祖父陈文镜曾以军医身份参与南昌起义,也加入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医疗手术队;外公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的重要奠基者;姥姥史伊凡是知名社会学家,与沈从文、徐志摩都有往来......
这些先辈的个体经历都可以镶嵌到具体的历史事件里,也成为大众理解时代的窗口。可以说,这个家族的变迁,折射出了近代历史变革的进程。
实际上,有些人和事,陈冲此前并没有很了解,是因为写作才会去查阅,很多东西是在史料和其他人的回忆中慢慢完整的。
很多没表达过的爱,太多没有问过的问题,她写祖辈的时候,带着一种遗憾和爱。有时候也会出现意外之喜,比如她发现外公的聪明不是被过度神话,他考试的确永远是第一名,比如曾外婆“矮好婆”总是被母亲夸赞聪明,却没人知道她姓名,直到陈冲在查找曾外公的资料时找到了。
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使得对亲人的怀念变得具体,让人动容。
“还有许多史料我没有放进去,因为当时连载的时候,说是以我的感受为主,不用把家里所有的历史都讲出来。我在上海图书馆查阅的资料还没有整理完,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仔细挖掘,可能以后我会再想一个方法。”
好奇、好学、努力,陈冲觉得自己这些品质是家族传承下来的基因。她曾提到,母亲一直在学习,从来没有松懈过,这种榜样的力量对她的影响非常大。
书中刻画的女性形象,无论身处乱世还是异乡,始终以坚韧的姿态面对动荡和磨难。现场聊起姥姥,陈冲眼中有光:“我姥姥身上有很多很强大的东西,虽然她也有脆弱的、可怜的、易受伤害的时刻,但是最终我能够看到一种女性的内在力量。”
陈冲两个月时被姥姥抱着,图源陈冲微博
3、混混沌沌
陈冲的人生看上去一帆风顺:出身知识分子家庭,家境优渥,十四岁步入演艺圈,不久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,二十岁出国留学,闯荡好莱坞,又从演员跨界导演,似乎每一步都勇往直前。
但其实每一段经历,都契合上了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现在回望,她用了一个词:混混沌沌。“并不是说都是正确的道路,里面也走过太多的弯路了。”
1961年出生的陈冲,成长于特殊年代,没什么读物也没怎么上过学,十四岁机缘巧合进了上影厂,但其实到三十岁之前她都在思考自己将来要做什么,总在想象着电影以外的工作,换过专业也想尝试别的。选择出国留学,是觉得自己浅薄无知,想拓宽自己的地平线,接触更多的人与事。在海外为了维持生计,勤工俭学,洗过盘子,遭遇过冷眼和误解,对人生迷茫。
书中,陈冲将一切个人感受完整地剖析在了大众面前。
十九岁凭借《小花》拿下百花奖最佳女主角的她,是心虚的,觉得自己是个伪劣品,然后更努力一些。
《小花》时期的陈冲,图源陈冲微博
她也花了很多篇幅书写自己的感情,情窦初开的懵懂,青涩的爱慕,受过的伤害,经历的婚姻危机,甚至袒露自己被性侵、被家暴的经历。《末代皇帝》里,陈冲贡献的“婉容吃花”名场面,正是在她婚姻崩塌、绝望脆弱的时候。
很多女性读者与这些细腻情愫产生了微妙连接——原来大明星也跟我有类似的感受啊,并从中获得勇气。
陈冲很欣慰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女性读者的反馈,而她的回忆又引发了更多人去回忆、记录和分享,“除了我的同代人,还有很多年轻人,这也是让我很欣慰的。”
为什么会愿意这样交出自己,会不会担心被议论和攻击?
陈冲的回答很笃定:“没有过。写年轻时代的事情,我几乎像在看第三人称,没有觉得她就是我,那些已经非常遥远了。毕竟如果不能最诚实、坦荡地去写,也就没有必要写了。其实对自己都无所谓,但有些经历难免会牵扯到别人,反正我想写的都写了,有不能写的,也许80岁的时候再写。”
是混沌的,也是丰富的,勇敢的。
就像姜文在序言里写的:“她的文字,像个丰富而果敢的人在讲着诚实的故事。她毫不畏惧地邀请你踏入其中,经历她的人生,结识她的朋友与家人……这种勇气,不是谁都有。”
4、爱与失去
在写作过程中,陈冲经历了母亲的病重和去世。
2021年,母亲患癌期间,陈冲和哥哥轮流回国陪护,每次都有三周的隔离时间。有关母亲的资料,是她在将要失去母亲的情绪下整理完成的。
每一次独处期间,孤独感涌上来,意识到即将要失去生命当中最爱她的人,眼前的许多东西变得珍贵,陈冲将这种对失去、对生命、对时间流逝的感受,融入到写作中。
“有时蒙眬醒来,我会片刻忘记母亲已经不在,清醒过来再次震惊——确实永远见不到她了。”在母亲去世后,她整理遗物,还在千方百计地寻找着有关她的过去,并写下来。
陈冲与父母在病房,图源陈冲微博
采访中,陈冲说:“如果说一切都特别舒适、没有什么可念想的话,可能就没有创作了。”她也谈到了另一位好友的离去——著名电影美术及造型指导朴若木。
书中她多次提及他的专业、认真和智慧,称他是自己电影事业中的好搭档、好老师,在他不算长的职业生涯里,他们一共合作了六次,包括《英格力士》。
他们原本还一起计划着新的电影梦想,但去年12月,朴若木的突然离世,让她备受打击,“我没见过比他更纯粹干净的灵魂。好像拍电影是应该跟他一起做的一件事情,他不在了,我就不想再当导演了,就这种感觉。”
她在微博写下了对他长长的悼念,称他为“我的‘另一半’,我更好的那一半”。
陈冲与朴若木,图源陈冲微博
今年陈冲担任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,为了纪念和感激朴若木,她特意与组委会沟通,选择了与朴若木首次合作的电影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作为展映影片,并两次出席映后交流。她向观众介绍“他是电影中服装、化妆、造型、道具、置景等视觉方面统一性的创造者”,希望大家能感受电影背后那些被低估的精细设计与艺术追求。
爱与失去、生与死,是陈冲一生的主题。
5、写作和零嘴
写作这件事,很早就出现的陈冲的生命里。不到二十岁,她就发表了一些文章和小说。
还有网友记得上世纪90年代她在《钱江晚报》刊登的一篇散文《闻香识女人》,是关于她对味道的回忆——在上海生活时喜欢闻床单晒过阳光的味道,躺在美国床上思念家乡,觉得有点孤独。
陈冲一直都是喜爱文字的:“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信表达。我对文字是有敏锐的感受的,也有表达的欲望。看书的时候,会为某一个词组,或一个字跟另外一个字所发生的关系,感到惊喜,也希望自己也是不落俗套的。”
而且,在演员、导演、作家等诸多身份中,只有写作时才有完完全全独处的空间。
“在人群中总是觉得自己有一定的表演感,很警觉,不能完全放松,所以每天需要独处,整个写作的过程所给予我许许多多的独处,真的是太大的幸福了。”
大家可能想象不到,《猫鱼》是陈冲吃着瓜子和花生敲出来的。
“我挺幸运的,不很容易长胖,我特别能吃各种零食,要想集中思想的时候就拼命地吃,有了零食才能坐得住。写作的某一种酣畅,就是可以蓬头垢面,穿着睡衣,吃着零嘴。”
一想到这个画面,她言语中都洋溢着幸福。
陈冲接受采访中,徐彦/摄
【后记】
陈冲回上海落脚于太原路,只因离父亲住的近,几步路,就能与他相聚。
采访结束正值午间,还有一摞书需要签,她拿出手机看看时间,想着去跟父亲一起吃个饭,再回来,哪怕陪一小会都好,“他是好好坏坏还不错啦,每天都要去上班。”
在4月26日北影节的闭幕式上,陈冲度过了自己的64岁生日。
年过六旬,她愈发焕发生命力——正因为深知时间有限,才更无畏地拥抱当下。
最近这一年,陈冲的行程很满,出了书要出席各种活动,演了几部电影,出现在各大电影节,北影节的评委之旅结束后又迅速投入了下一个片场。
眼下,翻拍版《喜宴》正在北美上映,陈冲出演的母亲有些搞笑有些抓马,她说自己在人生的冬季体验了喜剧的快乐与荒诞;去年她还拿下了“七旬退休医生成为时尚博主”的覃惠兰的影视改编权,她喜欢这个人物,想要去演绎,还在寻觅好的合作者。
在角色和身份转换中,陈冲始终在寻找自己作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,以真诚和热忱的姿态持续思考和创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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